东昌岭下，当年红三团女子特务连的哨所旁，是壮元哥的墓冢，陪伴一侧的是他的母亲牛妞妈（家乡总以嫁来媳妇的娘家村名称呼）。

我跟壮元哥的对话是在他的墓前进行的。

也是我的启蒙老师“清叔”告诉我们，壮元哥跟我们同辈，是族里的长孙，但比“清叔”还大三岁。那年南京解放不久，琼崖纵队“扩红”，已是班长的他回村里发动参军，“清叔”还有我父亲、昌爹、坤伯等八位叔侄兄弟走进了琼纵队伍。始料不及的是，壮元哥跟他们八个从此竟成了诀别。

“清叔”是红着一大圈的眼眶，几次噎着嗓门讲述着他生命的最后时光。50年那年，海南虽然解放，但多股匪徒渗入边远村落和山岭林间。部队剿匪任务艰巨，难度也很大。壮元哥的对手是个老匪头，外号“三柱香”。说是他的联络暗号是在案上点上三柱香，他一枪同时打灭，便是他来了。他原是琼纵一名连长，革命低潮叛党投敌，从此鱼肉乡里。

壮元哥是主动请缨的。还曾很自信地说，他（匪头）枪法好，我也不差。但我比他年轻，动作比他灵活，还闪快。壮元哥是连里的神枪手，带兵有一套，曾打过多次穿插伏击战。连长最后还是依了他。

会剿匪头是从一个单户村（曾遭遇历次战火浩劫的空心村）开始的。壮元哥带领全班迅速赶到并实施包围埋状。匪头闻风破门而逃，两支驳壳枪左右开弓，翻过围墙，穿越竹林，田埂上已见他向疾步通过田埇向对面的山坳奔去的身影。壮元哥和另一名战士起身尾追。匪头本能地向身后甩出一串子弹。壮元哥转身抱着那名战士滚下地势较低的田埂下面，但子弹还是在他的右手衣袖上留下一个弹洞。

山坳并不大，可能只有三五亩光景，长着密密匝匝的芒箕。周围都是宽阔的田野。判定匪头就藏在那里。壮元哥完成包围后，要求战士们趴着等待时机，他却猫着身子独自一人纵深搜索。只见不远处一个棺材堀（战争时期家乡用来埋葬战亡者的墓穴）的芒箕在拽动，往下看横着一个身影，壮元哥迅速压下枪口开枪。不幸的事发生了，这个哑枪给了匪头机会，罪恶的子弹不偏不倚已穿过他的胸膛……

壮元哥，我们未曾谋面，但他从此却深深地烙在我的心坎头，尤其是他压下枪口开枪的情势，在我的脑海里很是清晰和凝重。

之后，很长一个时光直至牛妞妈过世，我一直遭遇着一个不能言状的惋切情怀折磨，甚至让我欲罢不能。海南解放了，家乡人民从此过着太平幸福的生活，可壮元哥却在这个时候倒下。我还深切地挂心着牛妞妈，她早年丧夫、中年失子，日后的日子又怎么过？我不敢设想她心中对儿子怀念，以及白发人送黑发带来的心灵创伤和苦楚。特别是在别人阖家团圆的时光。

这种情怀，让我给自己定了一个必修课：每年给壮元哥上坟扫墓；每年回来，必须探望牛妞妈。送上一些“迎路”（乡语，糖果之类见面礼），问安和道声祝福，也找出一些时间陪陪她。

记得我在地方任职那年，阔别家乡48年的衍叔回来给他妈“做清明”。衍叔比我爸小几个月，他妈是我党地下交通员，40年被叛徒出卖惨遭日伪杀害，是村里叔伯卖了一头牛安排他去番找已在马来西亚的生父。之前，我与衍叔多有书信来往，但从未见过面。于是，父亲拍来电报要回来叔侄一见。行前，我嘱县政府办公室整了一“石拔”（乡语，土锅）干煽山猪肉带回。我照例打上一碗给牛妞妈送去。

牛妞妈见我回来，甚是欢喜的。但闻是山猪肉，她接过碗，又缓缓把它放在八仙桌上。侧身坐在桌旁的长凳上，眼睛凝视那碗还带着温热的山猪肉，眼眶立刻呈现出红晕状，又噙着热泪，先是沉默，但最后还是失声抽泣起来。我上前安慰，但被她举手止步。我想，这肯定是什么伤到了她或什么让她触景生情伤悲。

我回家，报告了刚才的情况。实让阿婆惊觉了一刻才缓过神来。牛妞妈又是想起壮元哥了。

那年，部队打下了号称“第二个南京”的中原炮楼，杀猪宰牛庆祝胜利。中原离家很近，不到“两铺路”功夫，部队批准他回家探母，还带上煮熟的猪肉。阿婆清楚记得，壮元哥是用“鸡阉碗”盛着猪肉送来的。

闻及此，壮元哥的形象顿时在我跟前高大起来。他不仅作战勇敢，有勇有谋，屡立军功，还是一个大孝子啊。

临近世纪两千年，峥嵘半个世纪的泪水、思念铺就的人生路，终于要把牛妞妈送到她远在天堂的儿子那边去。我闻讯赶回跟她做最后的告别。

已在客厅“放下土”（乡俗，人临终时须躺在客厅地上）的她，已经不能言语了。见我回来，吃力地抬起右手又圧在口袋上，眼睛也把视线往下移。我意会赶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绢包裹严实的东西，打开是一件叠了两叠的烈属证，是县政府给壮元哥颁发的。

我手发抖了，视线就像隔着玻璃流水一般的模糊。牛妞妈把它一直带在身上已整整五十年。一位母亲谨以这种方式以志怀念自己的儿子！

今年，我又回来给你们母子做清明了。但与往年不同，怀念之余又多了一份宽慰。给壮元哥上香的多了他的子辈和孙辈们，有的还从省外国外老远地方赶回来。我掏出那个烈属证，晚辈们争相一睹，多是敬仰，也兼容了一些好奇，因为他们从未见过。还用手机把它拍下来，自己惠存还转发给他们同代人分享。

不知哪位晚辈观念意识很前卫，竟然还带回手机、房车、别墅、美女、保镖以及大功率长征系列火箭、天宫一号工作站等一大堆纸质和竹片制成的祭品，还有一大堆面值100000元地冥银行的纸币，分列供奉在壮元哥坟前。寄托着晚辈们虔诚入徽的祈祷。

壮元哥，你流血牺牲矢志奋斗的幸福生活已经实现了，家乡还率先实现了小康。村里叔伯兄弟姐妹们祝福你和母亲在天堂一切安好。手机也捎去了，平时有空发个短信微信什么的，聊聊两地生活变化和趣事。火箭也寄去了，据说这个“中国造”速度世界一流，半个日头就到家了，比当年你从中原回家的光景还短。

回家看看罢。家乡人民永远把你企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