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十五岁那年,因为父亲工
作调动,全家搬到了一个新的地方。当地有一个非常有名的种地老把式,人们都称他大憨,我们叫他大憨叔。大憨叔长得又高又大、目光严厉,在这种目光下,你会觉得自己好像缩小了一半。那年夏天,他在自家牲口棚后面的沙地里种出了一个那一带从没见过的大西瓜,他打算留它做种子,来年再种出许多这么大的西瓜来。那么大的西瓜鹤立鸡群地长在瓜地里,着实令人眼馋。伙伴们多次商量过要偷这个瓜,可谁都明白这只不过是说说罢了。一想起大憨叔那严厉的目光,我们就心里发怵。
那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,一轮明月
悬挂在空中。大西瓜已经熟透了,大憨叔用威严的目光巡视着他的“西瓜兵团”。我和几个伙伴去河里游泳,打了一会儿水仗,觉得怪累的,就爬上岸来歇口气儿。“今晚大憨叔可不必为他的西瓜担
心了,看这月光亮的跟白天似的。”二虎说。“去你的吧,他才不肯大意呢,没准儿他正坐在瓜棚里抽旱烟呢。”大鹏说。我站起身说:“我这就去把它弄来,我就是要从他鼻子底下把瓜弄到手。”他们两个几乎同时站了起来,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。“我这就去。”我说。一阵沉默中,我感觉到了这沉默中对我的敬意,就连我也觉得自己真了不起。我当时没料到我会说那些话,就是到今天我也
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那样说。大概是因为我家刚搬到那里,男孩子们仍然把我当做外人的缘故吧。壮着胆子,我出发了,肚皮擦着地皮
。在瓜地的草丛中爬呀爬,那个特大的西瓜豁然出现了在我眼前。我倒吸了一口凉气,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,心怦怦直跳。我一只手抱牢西瓜,另一只手把瓜蒂扯断,沿着我在草丛中压出来的路把这个瓜推进柳枝帐中。二虎和大鹏各搬一头,我托住中间
,慌慌张张、跌跌撞撞地返回游泳的地方。我用小刀一下子割透瓜皮,那西瓜“吱呀”一声,从中间裂成两半。瓜瓤子水灵灵的,闪着微光。三人狼吞虎咽,直到肚子再也装不下才肯罢休。可六只眼睛还是盯着那西瓜:好家伙!吃了半天,只“消灭”了一小半。我用脚使劲踩瓜,他俩也一边踩一边大笑,最后,只剩下黏糊糊的瓜皮。回家的路上,我朝大憨叔的瓜棚望去。大憨叔走向那个大西瓜的地方,正在弯腰查看着,突然间发出一声令人窒息的嚎叫,那声音像一把刀子刺透了我的心窝。爸爸赶紧跑了出去,而我却一动也不敢
动。大憨叔像喝醉了酒一样,摇来晃去
。我看清楚了:他在满地踩西瓜,爸爸奔了过去,紧紧抓住他,我随后也到了,大憨叔就在那个西瓜躺过的地方站着,胸脯激烈地起伏着,整个世界仿佛都凝固了。“他们偷了我的种瓜。”他的声音是那么轻,泪花在他的脸上闪烁着。我从没见过一个男人这么伤心地流泪,再也不忍心去看他。“对那个瓜,我有两个打算”,他告诉爸爸,“孩子他妈自打立春身子就不好,那瓜是留给她吃的,剩下的瓜子我要做种子。这些日子,老伴天天问瓜熟了没有。”听了这话,我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,拔腿逃回家里。那天晚上,我怎么也睡不着。我想:为了满足虚荣心,为了向大人挑战,我有多么轻率!第二天早上,我拿了一个袋子,来到晚上游泳的地方,跪下
来,开始捡密密麻麻撒了一地的黑色瓜子。瓜子和瓜瓤连在一起,黏糊糊的,我只顾埋头去捡。当我提着袋子来到大憨叔的家门口时,两条腿一个劲的打哆嗦。我上前敲门,开门的正是大憨叔。“啥事儿?孩子。”大憨叔问我。我的上牙直打下牙,简直说不出话来。我捧出那个袋子。“大憨叔,这是那个种瓜的种子,也是我能交出的一切。”“是你偷的,为什么?”“我……我不知道。”我几
乎说不出话。“你把今年给毁了。算了!昨天夜里的事我一想起就害臊,”大憨叔说,“你毁了一半,而我毁了另一半。”“种子还在,明年可以再种”,我低
着头说,“我会帮您种的。”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,目光变得那么柔和,而且还透着慈爱。“嗯,今年不能做什么了,不过咱们明年还种瓜,一起种。”大憨叔说。对于一个勤劳的农民而言,一个
种瓜意味着希冀和收获,然而大憨叔却很宽容地谅解了我。那是一颗慈爱的心,更是对一个无知少年的理解。一晃几十年过去了,感谢那皎如明月清如水的故乡,感谢宽厚仁慈的父老乡亲。从那一天起,我心中的“明年”开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