祖母去世已经三十年了。
祖母的一生是苦难的一生。然而,祖母的身后却给我们留下了丰厚的遗产。当年,我家那栋“四水归堂”的老宅,便是祖母毕生的心血凝注,深受十里八村的乡亲们称赞和羡慕。
我还记得,老宅的堂屋顶上有一根雕有双龙的横梁,祖母在世时曾经告诫我们,以后若拆这座老宅,千万不能将这雕龙的大梁当柴火烧了,要将大梁沉进水底,最好是趁着发洪水的机会,将大梁扔进大河,让河水将大梁带进长江,顺着长江漂进东海。祖母的告诫我们没有忘记,拆除老宅的时候,没有赶上发洪水,我们兄弟几个就将那根雕有双龙的大梁沉入了老宅门前的水塘。如今,不知那根木头是否还沉没在水塘底下的淤泥里,大梁上的两条巨龙,是否在某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闪电般的跃出水面,腾空而去,落入长江,回归东海。
老宅同祖母一样已经远去,一只旧瓷盘是我保留的祖母唯一的遗物。那是一件民国年间的陶瓷,八角形的盘口约五寸大小,乳白的瓷胎上点缀着绿色的花饰,祖母生前用作生姜碟。多少次,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书橱里拿出这只瓷盘,双手捧起,久久凝视。我喜爱它那圆中有方的造型,它让我想起祖母的为人,处事圆通,外柔内刚。我更加喜爱它的色彩,尤其是那绿,既不深沉,也不浅薄。我不知道翠行的祖母绿是什么颜色,在我的心目中,这只瓷盘上的绿色就是“祖母绿”,看见了这绿,就好像看见了我的祖母!
岁月匆匆,万物难留,唯有精神长存。
祖母是个勤俭的人。从小我就听祖母说:“好吃懒做———无药医”,“喉咙深似海,能吃斗量金。”祖母的话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,几十年来,这烙印依旧清晰、深刻。我敢说,这辈子我与懒惰和奢侈无缘!
祖母是个知足的人。我一直记得祖母曾经讲过这样的故事:在寒冷的冬天,一个叫花子没有床睡、没有被子盖,他就睡在人家的灶门口的地上,身上盖着刚从灶里掏出来的草木灰,拿个葫芦瓢当枕头,他觉得很温暖、很舒服。牢记了祖母说的这个故事,我还会有什么不知足的呢?
祖母是个豁达的人,遇事想得开,看得远。“天无三日冷,人无三世穷。”这是祖母常念叨的一句话。祖母十三岁来到我们老王家做童养媳,三十多岁时赶上日本鬼子大扫荡,祖父死在了日本鬼子的枪口下,八十四岁那一年她油枯灯灭,平静而去。我常常想,是什么力量支撑了祖母那苦难而又漫长的一生?人生无常,祸福相依。想想祖母,什么时候,什么事情,还能看不开吗?
祖母是个慈善的人。那年头经常有乞丐上门要饭,祖母总是客客气气地给人盛上饭菜,若是天冷还会送件旧衣物。乞丐离开后,祖母总是郑重其事地告诫我们:“莫笑穷人穿破衣,三年河东转河西。”回头来看,祖母的话除了慈善,还有居安思危的警示!
晚年的祖母可谓是人情练达世事洞明。很多时候,很多场合,我听她说过:“天下的锅,哪个不是仰着烧?”后来,每当我这山望着那山高、遇事举棋不定的时候,想起祖母的这句话,我便豁然开朗,顿感释然。
祖母希望她的子孙成为有担当、稳得住的人。小时候,每当我们做事不靠谱的时侯,祖母总是批评我们:“狗头上顶不住四两镲!”说的形象极了,天下的狗无不是摇头晃脑,怎么能顶得住那片薄薄的乐器铜镲呢?为此,几十年来,无论是阳光坦途,还是风雨泥泞,我都小心谨慎,稳住脚步。
盘点祖母的遗产,我才发现原来贫困一生的祖母却给我留下了一笔巨大的财富,这笔财富它将滋养我的一生,并且通过我继续滋养我的子孙后代。这笔财富无关金钱,它就是留存在我血液里乃至骨头里那种源于祖母的精神!